扎在法国胸口的一根刺明白
年即将结束,这一年,我们目睹了一个个国家,在疫情下经历一场场危机。
政治的危机,白俄罗斯、乌克兰、泰国、智利、黎巴嫩、吉尔吉斯斯坦、美国......
战争的危机,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埃塞俄比亚、叙利亚......
这些画面,并不陌生,历史上比比皆是。只是在全球化的今天,当没有人能成为一座孤岛时,它们对人类的触动更大,影响更为深远。
今天来说说法国,以及法国遭遇的穆斯林问题。
随着中东难民的迁移、穆斯林人口的增加,法国社会的文化、政治制度,正在经历一场「文化冲突」。
至少在总统马克龙看来,激进穆斯林引发的文化冲突,如同扎在法国胸口的一根刺。
因此,在法国教师被穆斯林极端分子斩首后,他发起了一场针对穆斯林文化的爱国主义宣战,要用法国坚持的世俗主义去限制穆斯林,要打击「伊斯兰分离主义」。
在遇害教师帕蒂的追悼会上,一名警卫人员手捧他生前的照片。图片来源:FRI
就这样,马克龙站在了冲突的最前端。他被指责将世俗主义「武器化」,反对穆斯林;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到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堡,都发生了抵制法国货和反马克龙的抗议活动。
问题不在于马克龙该不该有反应,而在于反应的分寸。
如果说人类能从年前开启的现代化精神中得到什么启示的话,莫过于政治不能随意控制人们的生活,宗教也不能随意控制人们的生活,彼此之间互相独立,互相不能暴力干预。
但现实的复杂性在于,人们的生活里包含了对宗教生活的选择。
早在年,法国穆斯林便在巴黎游行示威,反对公开出版有关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画。图片最上方的示威牌子上写有《查理周刊》,并画叉表示反对。图片来源:Wikipedia
现代化的分寸在于,当宗教要用暴力干预人们的世俗生活时,政治应该反应到什么程度?是只干预「宗教的暴力干预」呢?还是索性突入到人们的生活里,强制干预人们的生活,从而彻底堵截某种宗教?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满族人打到中原时,汉人没有不留辫子的权利,但当革命党人来的时候,汉人又没有留辫子的权利。于是,在压制人们生活上,革命党与满族铁骑,其实在一个同样的压迫位置上。
法国的事情类似于此。激进的穆斯林,用暴力干预人们生活里对宗教的调侃,这是压制人们的表达自由;但如果法国政府的反应也是干预人们生活里的宗教部分,这也是一种压制,压制人们的宗教自由。
就算穆斯林是法国胸口的一根刺,也不能就这么粗暴地一把拔掉。
如若不然,伤口便会愈加撕裂,流血不止。
01
世俗主义与政教分离
就像巴黎教师斩首事件已过去两个月,但是余波仍在法国震荡。
从年《查理周刊》事件后,法国本土一直有恐袭案发生,超过人因此身亡,但都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事件那样,引发法国主流群体的激烈反弹。
事情缘起于10月初,巴黎一位中学历史教师帕蒂(SamuelPaty),因在课堂上展示了一幅先知穆罕穆德的讽刺漫画后,被卷入校内穆斯林学生与家长的纷争中。
几日后,一名年仅18岁的车臣难民安佐洛夫(AbdoullakhAnzorov)将他残忍杀害,还砍下了他的脑袋。
帕蒂死后,民众在疫情下不顾感染地风险,示威抗议,高举着「我是老师」(Jesuisprof),或「我是萨米埃尔」(JesuisSamuel)的牌子,来纪念教师帕蒂。
法国民众的抗议示威。图片来源:CNN
教师工会也发起集体悼念,索邦大学为他举办了国家级别的纪念活动;
法国教师工会集体悼念帕蒂。图片来源:TheWashingtonPost
马克龙追授帕蒂法国荣誉军团勋章,议员政要们出席他的葬礼。
如果在其他国家,这就只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只要依照法律程序进行抓捕、审判、裁决即可。
但在法国,帕蒂之死成为了一个象征,就像马克龙所说的那样,「帕蒂成为了共和国的形象」。
按照马克龙说法的逻辑,杀害帕蒂的凶手,无疑成了摧毁共和国形象的罪魁祸首。
为了表示对抗,法国采取了一个极富争议的做法:直接用投影机将伊斯兰教先知穆罕穆德的讽刺漫画投射在政府大楼上,以此表达对帕蒂的支持。
在马克龙看来,「伊斯兰教如今是一个在全世界都危机四伏的宗教」(Islamisareligionthatisincrisisallovertheworldtoday)。
这不仅是马克龙的说辞,也是大部分法国人的看法。
要捍卫共和国,就必须严惩罪犯;要捍卫共和国的价值,就必须摧毁极端宗教思想,尤其是来自伊斯兰教的极端思想。
后续的逻辑,可以按此继续推演:为了防止极端思想对法国穆斯林的渗透影响,法国需要防患于未然。
法国政府开始采取各种措施,针对国内一切被认定具有伊斯兰极端元素的个人和团体,包括限制与镇压伊斯兰激进分子活动,解散疑似与伊斯兰极端组织勾结的穆斯林团体和民间组织。
马克龙也提出议案,要限制穆斯林儿童在家上学,限制他们去专门的穆斯林学校,监督清真寺经费......
对恐怖主义有多痛恨,法国人对伊斯兰极端思想就有多防备。
对世俗主义有多坚守,法国人对穆斯林群体的信仰行为就有多别扭。
反对恐怖主义的战争,成了法国世俗主义(lacité,secularism)与伊斯兰教信仰的角斗场。
在法国近代史上,理性与信仰之间曾经历过长期斗争,最终,启蒙制服宗教。
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国一直在专制与共和之间摇摆;天主教与政治互相搏斗,宗教往往压制政治,让法国的现代化进程步履蹒跚。
拿破仑与教宗庇护七世协定下的《年教务专约》,恢复了天主教在法国的地位,让大革命对宗教的清算一夜重置。而拿破仑与教宗,也在互相妥协中,完成对对方的权力加持。
类似的例子,在法国还有很多。
直到年,法国颁布的《政教分离法》(Laloisurlaséparationdel’égliseetdel’état)生效。这部法律将宗教信仰限制在国民的私人领域内,禁止宗教插手公共或国家事务。
《政教分离法》的立法精神,其实是将「世俗主义」视为立国之本。它将信仰自由与言论自由,视为国民的神圣权利;国民可以自由地信神或不信神,赞美神或亵渎神,任何侵害这两项权利的行为都是违法的。
因此,一个法国公民即便不虔诚,不信教,甚至渎神,只要不影响公域,就只是私域范围内的自由。
法国《政教分离法》图影。图片来源:Gouvernement
除了专门的法律,世俗主义也是二战后法国宪法所坚持的原则。
法国宪法从大革命至今,前前后后颁布了十多部,共和国也从第一共和变为第五共和。这样动荡的经历,让法国意识到,必须要实行政教分离原则,因而在第五共和国年颁布的宪法中,第一条原则便是:
「法兰西是不可分的、世俗的(lacité)、民主的,和社会的共和国。她保证所有公民,不分出身、种族或宗教,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她尊重一切信仰……」
政教分离,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标志之一,没有例外。
法国如此,美国也是如此。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最首要保障的便是宗教自由。
「国会不得制定有关下列事项的法律:确立一种宗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剥夺人民和平集会及向政府要求伸冤的权利。」(Congressshallmakenolawrespectinganestablishmentofreligion,orprohibitingthefreeexercisethereof;orabridgingthefreedomofspeech,orofthepress;ortherightofthepeoplepeaceablytoassemble,andtopetitiontheGovernmentforaredressofgrievances.)
政教分离是现代国家的公民共识。一百多年来,《政教分离法》的影响早已深入人心。
就算说法国人的「信仰」是世俗主义,而不是任何宗教规约,也一点都不为过。
02
为什么是穆斯林?
但在世俗主义的信念下,来自穆斯林群体的诉求,让法国人不知所措。
例如,一些穆斯林群体要求,城市公共游泳池必须分隔出单独区域,以供穆斯林使用;男性医生必须避免单独治疗或照顾女性穆斯林病患。
学校教授生理、性健康的教师,面临的宗教压力也在增大。就在今年11月,一名接受《金融时报》(FinancialTime)采访的女教授说,她的穆斯林学生对课堂放映电影中的裸体与拥抱画面极为抵触,这种抵触「甚至带有攻击性」。
人们开始产生困惑:
穆斯林女性戴头巾,会对性别平等产生影响吗?
学校提供的无猪肉午餐,是否给予某类宗教群体以特权?
穆斯林文化正在侵蚀共和国的价值观吗?
这样的困惑,加上穆斯林人口对法国的冲击,让法国人愈发感到不安。
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年的调查,法国作为西欧穆斯林人口最大的国家,有将近万穆斯林,大约占一成法国人。
皮尤研究中心在年的调查中,估算了欧盟28国以及挪威、瑞典的穆斯林人口增长趋势,在零移民、中等强度移民、以及高强度移民下,穆斯林将占欧洲人口的数量情况。图片来源:PewResearchCenter
预测数据显示,在以往的常规移民和高强度的难民潮涌入下,到年,穆斯林人口将占欧洲总人口的14%。实际上,从年中到年中,欧洲穆斯林的比例从3.8%上升到4.9%,大约从万上升到万人。
法国目前所面对的穆斯林人口压力,也比欧洲其他国家大得多。按照这个趋势发展,法国的穆斯林人口将突破一成。
另一方面,尽管在这几年,欧洲遭受的恐怖主义威胁大体上有所减少,但法国所经历的恐怖袭击事件却越来越多。
根据《经济学人》(TheEconomist)报道,一份来自欧洲刑警组织(EuropeanPoliceOffice)的数据显示:在年之后,成功实行的针对欧洲本土的恐怖袭击,次数已有所下降。这有赖于欧洲各国警方的有效打击。
-年期间,「圣战分子」针对欧洲本土的恐怖袭击的成功次数已显著下降。图片来源:TheEconomist
相比之下,法国却成了恐怖主义集中袭击的目标。
不论是年的巴黎《查理周刊》(CharlieHebdo)恐怖袭击事件、年的尼斯恐怖袭击造成86人死亡的事件,法国人记忆犹新。
游客、编辑、教师、普通的犹太人……
受害者不分身份、背景。
法国成为恐怖分子的猎物,原因不外几个。
首先,全球恐怖主义的主要策源地在中东,美英法等国持续多年的联合反恐行动,使得伊斯兰主义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lamicState)建立「哈里发国」的梦想遥遥无期。
年之后,极端组织失去所有实际控制的地盘,几无生存之地,因而尤为深恨这些阻碍者。
在中东进入「后伊斯兰国时代」、美国撤离部分力量后,法国取而代之成为这片地区的反恐中坚力量。
事实上,从奥朗德(FranoisHollande)政府开始,法国就一直怀有介入中东地区事务的野心(参见《法国在中东的野心》)。
在伊拉克与叙利亚相继宣布本国境内的「伊斯兰国」力量已被剿灭后,法国仍继续为两国政府提供大量援助与贷款,并积极协助训练政府军,以对抗残余伊斯兰主义极端分子,后者也因此转而将法国当作报复的主要目标。
另一方面,虽然「伊斯兰国」的主力已被击溃,但是其残余力量,以及其他伊斯兰主义极端组织,仍然散落在中东各地,不断进行秘密活动,甚至与非洲的「圣战分子」(Jihadists)遥相呼应。
在非洲萨赫勒(Sahel)地区,为了防止伊斯兰主义极端组织继续坐大,法国不得不主动承担起打击这股力量的主要工作。
萨赫勒地区在非洲的地理位置。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片地区东起红海,西至大西洋,南面直到撒哈拉南端。图片来源:DW
一旦「圣战分子」成功扎根非洲,不但地中海北岸的欧洲国家会继续遭受恐怖袭击的威胁,中东的恐怖组织也将死灰复燃,大量难民将继续涌向欧洲。
从年以来,法国在一项被称为「新月沙丘」(OperationBarkhane)的反恐行动中,向萨赫勒地区派遣了超过0名士兵,与萨赫勒地区的五个国家联合作战,遏制「圣战分子」。
「新月沙丘」反恐行动中的法军士兵。图片来源:Archyde
但由于这些「圣战分子」四处流窜潜伏,联合反恐军队迟迟未能将之一网打尽。
而那些伊斯兰主义极端组织,要么直接向法国本土输出恐怖袭击,要么输出极端思想,激化法国主流人群与穆斯林的矛盾。
法国社会对恐怖主义的恐惧,也由此转化为对穆斯林的恐惧。
今年10月份,法国民调机构IFOP发布的一份报告提到,有89%的受访者认为,法国当前受到恐怖主义威胁的程度为「高」;有87%的受访者认为,法国的「世俗主义」正处于危险之中;有79%的受访者认为,伊斯兰主义「已向本国、向法兰西共和国宣战」。
在打着伊斯兰教名义的「圣战分子」的残忍恐怖行为下,原本属于文化冲突的议题,转变成了宗教问题:
伊斯兰教是一个容易产生恐怖主义的宗教吗?
穆斯林都容易成为恐怖分子吗?
帕蒂事件之后,在马克龙和穆斯林领导人的隔空喊话中,让穆斯林问题变成了政治与宗教二元对立的问题。
03
政教分离的基石是个人自由
实际上,每个社会在现代化转型时,总会遇到来自宗教、政治的挑战。要么是政治不甘心放弃对社会的控制,要么是宗教不甘心放弃对人们生活的实质控制。
对于坚持宗教规约至高无上的穆斯林看来,渎神者的行为玷污了伊斯兰教神圣与永恒的真理,因而不可辩护,必须受到惩罚。法律保护信仰自由与言论自由,其实是在保护非穆斯林亵渎和侮辱他们信仰的权利。
因此,作为一个早已「制服」宗教的现代国家,法国社会主流人群与穆斯林在「世俗主义与宗教信仰何者为先」上,发生了分歧。
这个矛盾,不单是对政治的冲击,对宗教的冲击,而且是对一个现代国家的秩序发起的猛烈挑战。
按照英国人类学家麦克法兰在《现代世界的诞生》里的总结,现代化意味着政治、宗教、经济、社会四大领域实现分离,其基础则是健全的个人主义以及稳定的法治保障。
法国虽然实现了分离,却也形成了政治对宗教的反弹与压制。
也许是因为历史给的教训足够大,在世俗主义这条路上,法兰西第五共和国不仅走得坚定,甚至还有走远了的趋势。
如果说政教分离保障的是自由,也即群己权界。那么,只要不影响公域,私域的空间不应被过度挤压和限制。
但在法国,公共空间禁止宗教表达,宗教象征物不允许出现在公众场合,这便意味着,宗教生活完全被公共生活所排斥,私域的界限被压缩得非常厉害。
换句话说,法国政治体系对宗教的反弹,不仅要捍卫宗教想控制的人们在生活里的表达自由,而且还甚至反向压制宗教在生活里的正常表达权利。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法国给人留下「伊斯兰恐惧症」的印象,一些出自善意的提案、禁令,会招到穆斯林群体的强烈抗议——毕竟,公域与私域的界限,往往并不那么泾渭分明。
反过来说,如果一名初到法国的穆斯林难民或移民,发现自己视为至高无上的信仰竟然与社会主流观念相左。那么,当他在宗教情感受挫且抗议无门时,便很可能会认定自己遭到「歧视」或身陷「弱势」,继而走向激进,最终为恐怖主义利用。
更加棘手的是,法国社会各阶层中有将近万穆斯林,这使得法国应对穆斯林问题一旦稍有不慎,就将火光四起。
法国面临的穆斯林问题,欧洲其他国家也在面临。
扩而言之,政治与宗教的分离,作为现代化的一部分,是所有尚未完成现代化的国家都要遭遇的一道坎。
从法国、德国这些国家的经验来看,政治与宗教实现真正的相互独立、相互分离,很难很难。尤其在冲突之中,如何能不忘记普通人的权利,能依然坚持保护人们的生活,保护言论的言论自由、宗教自由,都是巨大的挑战。
人类社会整体而言,从年前的「现代化是一个奇迹」,一路演变至今,形成了今天浩浩荡荡的现代化潮流,现代化共识,现代化当然已成世界大势。
然而,对于每个具体的国家而言,现代化并非一蹴而就。政治、经济、文化......各种挑战层出不穷。
哪怕是法国、德国这样已经走在前列的国家,也是如此。
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后进国家,或许一个恰当的姿态是,接受「现代化没有捷径」的观念,但依然保有现代化的坚定信念,继续努力,接受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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