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旧友

一直以为没机会写这篇文章了。

十多年前一友人借去这两本书,说要拍照名家签名。纠结了许久,还是碍不过情面,借出了。我搬动办公室,他还书回来。那边一塌糊涂,当时肯定拿回了家,还是搁进一个自以为安全合适些的去处。之后,泥牛入海,百般寻不见,甚至怀疑友人是否还回,差点去问他,虽然明知是还了。

冰心先生逝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吧?前几年我开始试着写一点名家题字签名本的文章,冰心想着该是早早记出的一位,可陆续写出十来篇了,这两部签名本却依然隐没书海,百般翻寻不可得,心中焦虑,几乎骂人。

前些天,看着几本排靠一起的萧乾先生的集子,突然想到其中的一个故事,赶紧抽出来翻。几本集子抽出,后面一排斜斜靠着的书显了出来。扶扶正,下面两册,可不就是它们吗,一散文,一译文——《冰心散文选》《泰戈尔诗选》(收《吉檀迦利》《园丁集》两种)。怎么搁在这儿?完全想不出。

那些年,读书的光景不好。冰心作品,只是读过选本中的几首小诗。真正读到完整集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插队农村考进大学之后。由于“饥渴”,大学时期读书,真个狂热。一天几次跑图书馆,和许多人挤在一起,想把自己手中要借的书名条递进去。

冰心的作品,当然是必读的部分。最早借到手的,应该是她早年的诗集《繁星》《春水》。

之前读书太少,所以处处惊奇。《繁星》中,诗句是那么流丽,透着青春的迷惘,可描述的感触,却如此悠长:“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写这些诗时,冰心不过20岁左右,这是大多数人尚未展开的年纪,可她怎么已有了“回忆”?“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呵!清清楚楚的,诚诚实实的,告诉了/你自己灵魂的密意和隐忧。”正朝阳的年龄,即使有过这样的“梦”,可曾联系到“灵魂的密意和隐忧”?

年轻的诗人,对人生、时间,已经有了深切的体悟:“心灵的灯,在寂静中光明,在热闹中熄灭。”实在不像这个年纪所感。“诗人,是世界幻想上最大的快乐,也是事实中最深的失望。”真个早熟。因为这样的体悟,所以诗人告诫:“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整个冰心的作品,皆由“爱”作底色。今天读来,即使略显空泛(涵盖广而不易捕捉描述),还是带着丰润的暖意。

《繁星》《春水》两册的合集还显得单薄。可阅读起来,却用去不少时日。其中的内容、表述,着实让人沉浸良久。“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世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这像是中年后有些阅历才生发的感受,20岁的冰心却形象鲜活地刻画出来。文学真有天才。到了《春水》,诗人认知世界的眼界更为开阔:“诗人!不要委屈了自然罢,‘美’的图画,要淡淡的描呵!”是对青春张扬的平抑么?“自然唤着说:‘将你的笔尖儿/浸在我的海里罢!人类的心怀太枯燥了。’”除去童心、泛爱,冰心的笔触扩展到大自然,这也许使得“爱”有了附丽的具象。

有了爱,有了大自然的纷繁,世界扩大了:“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借着花,是对人类的提示罢。这些诗作,用我们当时采用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评价,是“晶莹清丽”“捕捉着刹那间的感受和思索”。价值肯定得有限,可作为多年激烈岁月的经历者,我却与冰心这两部集子产生了长久的阅读感触机缘。今天想来,过往的内心,似乎没有领受过这般文字的浸润和洗礼。即使“爱”似乎不那么具体可触,可大自然成了我数十年岁月的最爱:山的沉实伟岸,水的起伏波澜,天空的广阔丰盈,是滋养我最深,抚慰我最多,给我无限向往,永不失望的生命灵泉。这,是冰心《繁星》《春水》的开启?

接下来是读到冰心的翻译,不过那已是大学毕业后了。印象最深,至今可以吟咏的,是这册《泰戈尔诗选》,另一册,是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泰戈尔诗文,国内翻译的不少,可说到中英文深湛造诣(《吉檀迦利》《先知》均为泰戈尔本人译为英文),译笔的熨帖,甚至译者与作者心思契合,我以为冰心堪称首选。“摘下这朵花来,拿了去吧,不要迟延!我怕它会萎谢了,掉在尘土里。/它也许不配上你的花冠,但请你采折它,以你手采折的痛苦来给它光宠。我怕在我警觉之先,日光已逝,供献的时间过了。/虽然它颜色不深,香气很淡,请仍用这花来礼拜。趁着还有时间,就采折吧。”“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候,象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从金泉中下注。/那时你的话语,要在我的每一鸟巢中生翼发声;你的音乐,要在我丛林繁花中盛开怒放。”(《吉檀迦利》)每个字都那么合切熨帖,清畅自如,感觉是泰戈尔自己用中文写出。

阅读诗文及翻译作品带来的深切感受,使我产生了亲炙这位慈爱慧心者的强烈愿望。虽然不知先生住址,可我在《儿童文学》杂志的编委名单上,看到了冰心的名字,便从收存的冰心著述中挑出两种,包封寄出。

选书时,费了一点心思。本想几部书一块儿寄去,可自己也觉得太过麻烦人家。选来选去,就《冰心散文选》《泰戈尔诗选》吧,一创作,一翻译,亦恰好反映着冰心文学成绩的两面。

当时这本《冰心散文选》刚出版不久,所选文章包含了作者数十年出版的多部文集。譬如冰心早年成名作《寄小读者》中,入选数量不少;其他《往事》《南归》《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樱花赞》《拾穗小札》及晚年的《晚晴集》,都有作品入选,大致涵盖了冰心散文精粹。《泰戈尔诗选》所收,是诗人最著名的《吉檀迦利》和《园丁集》。冰心的小诗,受泰戈尔影响很大。她翻译《吉檀迦利》,只因它是泰戈尔诗集中自己最喜爱的一本,后来才知道《吉檀迦利》也是他诗歌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本。

那是一九八五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写出一纸短函,随两部书寄往《儿童文学》编辑部,请他们代转。我不能肯定冰心先生能够收到,但诚心有获,不久,我真收到了冰心老人寄回的包裹。

当时的冰心老人,尽管高龄,但手中的笔一直没有停歇。晚年的文字,依然清丽或锐利,显示出思想的敏锐和文采之润泽。后来她的著述购置更多,我却再不敢去麻烦老人了。算一算,给我的存书题字签名时,她已是耄耋高龄,再动痴念叨扰老人,就是罪过。

一九九九年,冰心先生辞世,已接近百岁高龄。当时,我收存了多家报纸发表的记述文章,夹附在我的几部冰心著作中,作为永久的纪念。数十年过去了,再度翻开扉页,看到冰心的笔迹,心中顿时涌出了许多温暖。

(原标题:失而复得的“旧友”)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杨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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